這是個天氣非常晴朗的禮拜五。
我跟平常一樣,吃完飯,準備在寫字樓的大堂買一杯香草拿鐵上樓。那是一個規模很小的咖啡角,視覺上大約三米乘六米的小空間,三個員工輪流負責接單、沖調,也可以處理三十餘種飲料。
我挺佩服她們的記憶力,也想過將來要開咖啡店,但害怕腦袋記不了每種飲料適量的材料和成份。可笑的是,父親原來就是開咖啡店的,但粉末要放多少茶匙、牛奶要倒多少毫升,我自己卻沒有信心能行雲流水般去操作。
可是,我發現她們不太記得我。
雖然是大堂內唯一的販賣點,常有外部人員出入,但絕半還是服務大廈的職員。只要證明自己在這裡上班,就能享有半價優惠。
有時,她們會要我出示職員證,確保我是大廈裡的人員,才打折。我幾乎每天都光顧,卻還是三不五時被問是不是大廈裡的職員。我的職員證放在保護套裡面,掛在胸前,被名片擋住。每次要我抽出來,就難免有點不耐煩。
想著,心裡開始不平衡。我好歹也在這棟大廈一年了,每天準點上下班、吃飯,咖啡角的職員也沒有換過,所以應該很習慣我的存在才對。
而且,我是一個笑容可掬,友善親切的顧客。我不帥,但我對人客氣禮貌。我現在戴口罩,但無法掩蓋我眼神中透露的敦厚、樸實、誠懇,還有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和期許。我肯定她們都正眼看過我,一定。
其中負責調配咖啡的她,總會羞答答地把咖啡推到我面前,然後喜笑盈腮地希望我好好享用,所以我肯定有人認得我。
但是幫我下單的另一個她,總是帶著敵意的眼神,一副我害她輸了麻將的表情,鄙夷不屑地向我要職員證。她可能知道我是外國人,覺得我來韓國搶本地人的飯碗?還是,因為我每天都只喝香草拿鐵,她覺得我做人沒有新意,一個無聊乏味的大叔,所以才對我疾首蹙額?
櫃檯間隔著一個龐大的收銀機,只能眼神交流的距離,她今天沒有向我要職員證。我以為她終於開始記住我了。但看著屏幕上顯示的訂單內容,沒有半價。那她起碼也該諮詢,可她連核對身份都不願意,直接不給我打折。
來韓國以後,我常莫名其妙地質疑自己的行為不夠融入當地社會,老是擔心生活上很多小細節「不夠主流」而侵犯到韓國人的神經線。有時,巴士開過了頭,我也不敢喊司機讓我下車,寧願下一站步行回來。
所以,我不去強求打折。
啊,是因為我穿了一身粉紅色的襯衫嗎?這是連我看著鏡子都覺得自己迷人的顏色。但那種迷人,你是知道的,粉紅色的襯衫,總會讓人猜測,讓人怦然心動,也會讓人小鹿亂撞。
一定是她喜歡上我,但我卻從來都不主動跟她多說。所以,她對我死了心,決定不看職員證,明明認得我,但連問都不願意問,直接不給我打折。
這是個天氣非常晴朗的禮拜五。
我啜飲著比偶爾多付了 1900 韓元的香草拿鐵,想像著疫情結束後,坐在倫敦街頭喝同一杯飲料的感受。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