福建話

我決定放棄檳城的一切,隻身來韓國謀生的時候,不同的朋友給了我不同的反應,其中有一種挺讓我覺得不知所措的。

因為覺得檳城日常中運用最廣泛的福建話遲早面臨滅亡的危機,我和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在 2014 年底成立了「庇能福建話協會」。

這是一個按馬來西亞社團註冊局標準正式登記的非營利團體,我們曾在不同場合上宣傳過一些活動。其中,我有發表過相當具代表性的演說,寫過詩集,被報章訪問過很多次。因此不少朋友覺得,我就是檳城福建話的代言人。

離開檳城前有很多餞行餐,居然有一半的朋友問,要是我去了韓國,檳城的福建話「應該怎麼辦」?聽到這樣的提問,我心裡悵然若失。因為語言的存活,本來就應該是整個社會通憂共患的,使用著它成長的任何人都責無旁貸。

反正要走了,就沒有必要撕破臉,把自己的想法傾腸倒腹地表現出來,便一笑而過。但記得當時的心情很難受,因為會大言不慚提出這種想法的朋友,清一色都不會跟自己的小孩說福建話,不會把家族裡流通了數十,甚至數百年的語言傳承下去。他們大多數只會繼續講自己勉強湊合的華語,不然就是拼命拆西補東地講英語。

有個相對認同我的朋友,覺得獨樹一幟的福建話是檳城在發展洪流中功不可沒的文化遺產。但我們都發現它從 90 年代開始式微,竟然連家裡都出現無法開口用這語言說出完整句子的人。

後來某天,這朋友很興奮地說,準備把一個親戚接到他們家照顧小孩,從此住在一起,還炫耀終於有個只諳福建話的長輩可以幫他們把這個語言傳承下去。我聽了很疑惑,才發現原來他們從來就沒有付諸過行動,一直都只跟小朋友說華語,無法習慣其它語言。

而這「其它」則是指自己從小到大就朗朗上口,還在我面前表示過一定要設法拯救的福建話。我以為這是自己的責任,原來還得依賴其他人才能實踐。

有個大型演出,其中一個舉止不文雅的角色,有幾幕口出穢言辱罵年輕人的場面。劇團負責人找了我來諮詢,希望可以設計出地道又庸俗的台詞。既然全劇都是「高尚」的華語,為甚麼這個部份非要用福建話來講?我問。

因為要體現教育水平的差異,對方回答。

我立馬拒絕了這個邀請。這是一門已經被無數人嫌棄的語言,陪我成長,塑造了今天的我,為我承載著實實在在的回憶和左右我人生進度的價值觀。我今年 41 歲,經歷過失去海南話作為小環境母語的痛苦。而福建話是我的大環境母語,恕我無法容忍任何人無情地消費它,繼續把它貶低被人看不起的行為。

我始終無法理解檳城的福建話是何等洪水猛獸,會落得今天如此卑陋的形象,讓市民如此厭惡。我回想起在成長的過程裡,遇過無數名醫生、律師、財管、富翁,很多優秀成功的專業人士,甚至檳城首屈一指的大亨,已故丹斯里駱文秀先生,一輩子只會說懸河瀉水的福建話。

他們德高望重,懷瑾握瑜。怎麼那個年代不見有人認為,說福建話不入流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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